公寓內部,過道上雜物堆積,人去後的窄小房間虛掩着門,彩色塑料門簾還掛着,裏面的洗衣機是老舊的,木頭沙發的表面斑駁——儘管是廉價公寓,這裏的生活,並沒有那麼臨時將就,它是某種類似於家的東西。兩天以前,這裏還居住着單身的快遞員、一邊做房屋裝修一邊撫養孩子的中年夫婦,以及和老父老母蝸居於此的老年農民工。
如今,斷裂的木材、廢棄的傢俱、破舊的家電……租客們丟棄的物件堆成了一個山頭,滿眼蕪雜。公寓呈圍合形狀,中央寬闊的廣場上,排滿了金盃麪包車、小貨廂的汽車、電動以及人工的三輪車,許多車上已經塞滿物品。
寒風裏,穿紅色短身棉衣的女人坐在老舊的靠椅上,懷裏抱着熟睡的孩子,等待丈夫搬完東西,立即出發,但卻不知道下一站是哪裏;一對走路蹣跚的老人,相互攙扶着從公寓走出來,老太太爬上金盃麪包車狹窄的副駕駛座,她張口喘氣,懸吊的下脣顫抖着;一個右肩扛運重物的中年男人,回應了記者的招呼,他哭喪的臉上,寫滿孩子般的委屈。
月亮從南邊的天空升起來,這是北京冬天少有的晴朗夜晚。而皎潔的月光之下,人們倉促而張皇地遷徙,像剛剛經歷一場瘟疫、地震或戰亂。廣場上的車和人逐漸減少,愈發寂靜,狹長的三層樓房A座公寓裏,正面的幾十個窗口,亮着的燈漸漸只剩下一個。這有些像歷史電影中,猶太人被趕往奧斯維辛之後,空寂而破敗的隔離區。
李秀華的房子約15平米,大件的行李已找人幫忙搬走,放在鄉下的大女兒家裏。餘下的凌散傢俱和日用品擺放得有條不紊。攝:海逾舟
她走不了,她沒有錢
這一夜,記者在京林公寓遇見了66歲的李秀華(音)。
「我x他媽的!」李秀華口中罵着,茫然無措地站在B座公寓入口處的房門前。今晚,她走不了。這位在北京打工近三十年的廊坊農婦,根本無處可去。
她沒有錢。今年10月底,她曾按租房合約繳了11月和12月的房租,共計1000元人民幣,還有5元水費。傍晚時分,她去京林公寓的辦公室排隊辦理退租手續時,還以為自己至少可以拿回1000多元錢,這其中包括700元的押金、11月所剩天數的房租、12月的房租。
可是,李秀華只領到了60元錢。11月的房租全部不退,所有人都如此,無論住了多少天;700元押金也全都不退,因為她搞丟了收據,對方不願給她翻一翻底單;12月的房租只退100元,因為她在十餘天前沒有交暖氣費,老闆又趁機扣掉四百元,儘管李秀華僅只能在此住最後一晚,而暖氣費涵蓋整個冬天;最後,老闆還扣了她40元衞生費。
走出辦公室的棕色防盜門,李秀華滿腔怒氣,把手中那兩張褶皺的50元和10元人民幣高高舉起,想給院子裏的人看,想找人評評理。然而,沒有人多說話,大多數人都沒能拿到應得的那些錢。
李秀華是大興黃村鎮附近頗有人緣的家庭護工。這些年,她護理過患心臟病的老頭子、得哮喘病的老婆婆、患直腸癌的垂命病人……這些護理對象和親屬都對她稱讚有加。
她經驗豐富。在做家庭護理之前,曾在北京一家養老院做過幾年,並且,她的工作很特別:臨終關懷。她曾陪着十餘個老人慢慢死去,有一位皮膚浮腫的老太太連親生兒女都信不過,只要李秀華服侍;也有一位頗有文化修養的老太爺在臨死之前跟她說,生命不過如此。李秀華是個情感細膩的女人,每一個照顧過的人離開人世,她都會抹眼淚,有時哭得比家人還傷心。
不過,最近她丟掉一份家庭護理工作。那家的女主人得了糖尿病,需要照顧,而年已八十歲的男主人,卻總是撬開保姆的房間,與保姆像「媳婦」一樣相處。李秀華惹怒了男主人,是因為她不願聽從吩咐,去幫他買那種有助壯陽的藍色小藥丸。
僱主家人們與她對質,男主人指責李秀華,「她不給我買藥!」李秀華百口莫辯,不知從何說起,一氣之下,「把工錢給我結了,我馬上就走!」
小白是李秀華養的一隻流浪狗,仍乖乖地趴在鋪着粉色墊子的鐵絲籠子裏。攝:海逾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