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關懷往往出自於對人世的愛,然而,當你越是喜愛這份工作、越是投入,卻往往越是某種程度上對自我的傷害。我時常為這些移民友人們的經歷難過、為他們再次啟程後可能遭遇的事故擔憂,為他們始終堅守的微小的希望感到可愛而悲傷的傻氣,為一切的無能為力感到失落;這種種紛繁情緒往往在夜裡湧上喉口,卻巨大得無法宣洩,想表述些什麼,一張口開開合合卻只是不著邊際的空落,只得咽下,朝腸胃深處擠去,和白米、大豆、玉米餅和在一塊兒,化為肚皮下鼓脹的消化不良。
在難民營裡,個人的情感在盛大的悲苦和繁重的工作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除了自我調適和做好情緒管理,我著實找不到其他的解決方法。公與私之間,怎麼可能完全分離?然而,個人的情緒、情感、甚至是善良,在這兒,卻往往也可能因人性而流於一種濫情與軟弱;總有那麼些移民們拿著自己的悲劇當噱頭、做消費,以換取更多的利益與資源。
始終活在過去的人道工作者「這項工作很辛苦吧!每天要面對那麼多沉重的議題,你精神上一定不好受,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嗎?為什麼會願意投入這份工作呢?」拍攝中的紀錄片只剩這最後一段,潔西卡的訪問,我持著錄音機問道。
「確實是很辛苦,精神壓力也非一般工作可比擬,甚至這兒的生活環境與條件也極為艱困,然而,我認為必須有人站出來,為移民們努力,為人權發聲,為正義堅守立場,這是遠比金錢、舒適的生活、良好的物質條件更為重要的事;我既然已經看到他們殘酷的真實情況,我不能若無其事、更無法無動於衷。我對我正在做的事感到非常驕傲……」潔西卡口條清晰的回道,冰冷的、政治正確的言論。
我關下了錄音機。「我想,接下來這段我們就不錄音了吧!」
潔西卡疑惑的瞥了過來。
「我已經聽丹尼爾說了,關於 4 年前發生的事。你願意跟我談談嗎?為什麼,你還願意繼續這份工作呢?」風徐徐的拂過,她的表情從疑惑轉為簇著火光的震愕,我彷彿可以捕捉到潔西卡漏了一拍的呼息。
良久的沉默後,掩在鏡片下的雙眼只剩慘然的哀涼,她望向遠方,輕輕的開口:「有什麼好說的呢,這麼多年了,許多人來了又走。我留了下來,因為唯有如此,才能證明這不是虛枉,我們真的相愛過。每天看著這麼多跟他相似的人、相似的背景、相似的口音,看得久了,便彷彿他們都是同一個人,彷彿他一直都在這兒,但是啊,於我而言,最難堪的只怕是如何面對我對自己的懷疑。唯有繼續將這份工作進行下去,我才能說服自己,我的善意與動機,出自人權、出自對生命的信仰,對真理的堅持,而不是一樁滑稽的愛情。」她始終是活在過去的人,而他也仍舊是她的情緒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