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週刊 二十三卷 十九期 (2009-05-17) 專題報導
四川宣傳幹部馮翔之死幕後 .張潔平
北川縣宣傳部副部長馮翔自縊身亡,留下太多懸疑與悲傷。官方試圖控制媒體報道,但網友在博客中尋求線索。地震中喪子的馮翔工作壓力大,又逢官場傾軋,折射災區基層幹部面臨的巨大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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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一道鐵門打開,一列一列武警放行。送葬的車隊,慢慢進入斷壁殘垣的最深處。被地震扭碎的建築躺在路邊,如一年前的樣子。堰塞湖水、特大泥石流曾經沒頂而過,泥土沖倒廢墟,填滿縫隙,傾瀉堆積,把地面整體抬高了將近一米。
這是五一二大地震過去十一個月後的北川老縣城。
二零零九年四月二十二日下午,馮翔家人帶著他的骨灰來到這裏,按照他的遺願,將骨灰埋在曲山小學門前的皂角樹下,和他八歲的兒子團聚。
嚴密封鎖的北川已是死城,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十四點二十八分的大地震中,兩萬人葬身於此,四千多人至今還躺在廢墟深處。對外人來說,哪怕只是在縣城口的山坡上遠眺這裏的慘烈,都會覺得不寒而慄。
但對於馮翔,北川是家鄉,是人世所有的美好,是心心念念要回去的故園。
他三十三歲,正是而立之年,作為北川縣委宣傳部副部長,他親身投入到新北川建設的第一線。他接觸到北川各個部門第一手的信息,他向來視察的領導和來採訪的媒體描繪北川的傷痛回憶和美好將來;他主編的地震一週年總結《回望北川》已經出了樣本;地震前就開始寫作的長篇羌族小說《策馬羌寨》也已經完成初稿。按照道理,他是應該和北川一起重生的。
可是在每天晚上的博客裏,他寫下的都是痛苦和思念。
他八歲的兒子馮瀚墨被埋在曲山小學一年級三班,倒塌的山體壓垮了整個學校,連屍骨都找不回來。他的妻子景雪蓮是曲山小學的老師,地震時在另一個校區上課,沒有生命危險,但也受了重傷。兩年前,他傾其所有在北川縣城買了房子,十八萬元人民幣(約二點六五萬美元),一百四十平方米,大大的書房,乖巧的兒子,賢惠的妻子,幸福正待展開。
突如其來的地震幾乎摧毀了一切。儘管人還在,命還在,但他寫:「我所有的快樂、幸福、憧憬、夢想和未來,都被在地震中痛失的愛兒帶走了。」
他說:「對整個世界而言,你只是一粒塵埃,而對我而言,你卻是我的整個世界。」
他說:「我們在這裏望鄉,其實,我們望不見故鄉,只望得見悲傷。」
二零零九年四月二十日凌晨兩點,在發了最後兩篇遺書式的博客後,馮翔在綿陽家中自縊。一根紅繩,一截下水管道,匆匆結束三十三歲的生命。
去年十月,北川縣農辦主任董玉飛自殺之後,馮翔是災區第二位自殺身亡的基層官員。不幸的是,他們都在北川。此時距離川震一週年紀念只有二十餘天,馮翔的離去,給災難深重的北川再添悲情,也給週年祭提前蒙上了哀傷的色調。
諷刺的是,這一位宣傳幹部的離去,卻遭遇了宣傳系統的禁聲。關於四川北川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馮翔自殺一事,各媒體一律不再報道和評論。除了四川本地媒體,以及援建北川的山東省媒體之外,到馮翔葬禮現場採訪的幾大外省主要媒體,稿子都沒能發出來。
是因為他的死留下太多伏筆,如博客中所寫那樣?還是因為他的離去不符合災區輿論「感恩」「新生」的主旋律?
博客遺書成為線索
馮翔生前寫得一手好詩文,是綿陽市作家協會理事,安縣作家協會聯絡組組長。他留下的博客空間,也因其情深意切,文采動人,在網間引發高度關注。
四月二十日凌晨,馮翔留下最後兩篇文字:
零點十六分《我只告訴你三點》:「 ……請您,請您手下留情,不要讓我無路可走,真的,我活著,只是因為我相信朋友,相信友誼,求您,不要把我認為最美好的東西,在它背後把殘忍的一面撕裂給我看……」
零點五十三分《很多假如》:「假如,某一天,我死了,兒子,那是我最幸福的事,我會讓你媽媽,把我的骨灰,灑在曲山小學的皂角樹下,爸爸將永遠地陪著你……」「假如,某一天,我死了,親愛的朋友,請你們不要憂鬱,我的離去,讓很多人快樂,讓很多人舒服,我的存在,是他們的恐懼,是他們的對手……」
法醫鑑定,馮翔的死亡時間是凌晨兩點左右。這兩份絕筆,引起了網民的熱烈討論,截至發稿,《很多假如》已有兩百七十萬人次以上的瀏覽量。人們在問:馮翔究竟為什麼自殺?在喪子之痛的折磨外,是誰逼死了馮翔?誰是那個「您」?網民甚至迅速發起了「人肉搜索」,希望找出那個「殺害馮翔的兇手」。
馮翔的好友、綿陽作家安昌河在悼念文章中提到馮翔生前許多次的抱怨:「你告訴了我機關裏的鬥爭。你說有人總是搞你。我說這很正常,符合國情。我還勸你別忘心裏去,你要的是小說,不是那些破玩意兒。」「你又向我抱怨了,說你工作壓力太大,有人在你背後搞你的鬼。我照例是滿不在乎。我要你別管那些,我說那些都是狗屁事,你應該搞文學。」
安昌河不無憤懣地說:「你最大的錯誤就是不應該當官,不應該進入宣傳部,你的性格不適合。」「假如你不在那狗屁政界的渾水裏去趟……」然而他知道,重情義的馮翔不會同意他的說法,因為他要對得起器重他的領導。
北川縣委宣傳部部長韓貴鈞參加了馮翔的葬禮。他在殯儀館致悼詞,一路護送馮翔骨灰來到曲山小學。馮翔的親友都說,這是他的「伯樂」,馮翔由一個鄉村教師變成記者、進入宣傳系統、成為幹部,是在韓貴鈞的賞識中提拔起來的。
在送葬儀式上,馮翔的舅舅跟記者表達要「為馮翔討個說法」的願望。「韓部長是提拔他的人,可是他們內部有人要搞他。派系鬥爭。」
小小的縣委宣傳部,還有哪些暗地裏的爭鬥?馮翔的孿生哥哥馮飛,可能是唯一一個熟知一切的人。
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九日,他們同時降生在北川縣禹裏鄉青石村,哥哥比弟弟早抱出來八分鐘,祖父給他們起名叫「飛」、「翔」。
馮飛說:「我和弟弟是孿生兄弟,是在娘胎裏面就天天在一起耍的。弟弟從小很依賴我,什麼都跟我說,什麼事情都跟我商量。我跟他也是什麼都不計較,什麼東西都可以給他。我們的關係好到讓我和他的妻子都會嫉妒。」
馮翔的追悼會上,馮飛最後致辭,痛哭失聲。他朗讀了弟弟寫給兒子的詩《子歸吟》:殘月映蒼山,青草埋故園,思子子不歸,寒輝滿深澗。
五一二之後,在QQ上,弟弟的網名叫「殘月蒼山」,他的則是「殘陽似血」。
馮飛說,弟弟是個重感情的人,有才華的人,但最重要的,他是個勇敢的人,「他是一個有血有肉、有血性的人,無力改變世界,只能改變自己」。
馮翔到死都沒有說
馮飛說自己知道「那個人」是誰,也知道馮翔提到的「逼迫」是怎麼回事。但他不願多談:「我弟弟到死都沒有說,我會說嗎?我只想澄清一點,那個『您』絕對不是韓部長,韓部長是馮翔的恩師。」「這個人自己也會良心難安。我不會再說。」永遠不說嗎?馮飛反問一句:「永遠有多遠?這是我弟弟常說的。我弟弟把整個家留了我,最少,我要保護我的家人。」
馮飛和馮翔相貌非常像。許多見面不多的文友都會把他們搞錯。可是哥哥畢竟是哥哥,總是維護弟弟,他甚至不願意說弟弟「要強」,因為「要強好像是有點貶義的」,他說弟弟「是完美主義者,一個真正的羌族漢子。他想固守他心中的東西,但是現實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地震以後,他把原來看不清楚的,看清楚了」。
會責備他的選擇嗎?「不會的,他是弟弟,我是哥哥。他真的太累了,我特別理解他的選擇。人啊,身體有個極限,積累到一定程度會崩潰,很多綜合的東西加在一起,他又屬於那種細膩的感情不全外露的人,苦痛放在心裏。」
如馮飛所說,弟弟過去這一年太累了。「有時候一天要去四五趟災區,帶人去看他兒子死亡的地方,每一次都是揭傷疤啊。」
二零零八年六月,馮翔由宣傳科幹事被提拔為北川宣傳部副部長。
受災深重的北川,因為死亡人數最多、縣城破壞最大而備受關注。媒體採訪災區是要通過宣傳部門的。到北川採訪,要先到綿陽市委宣傳部登記取證,然後由北川縣委宣傳部接待,陪同採訪。於是,馮翔的工作泰山壓頂般襲來。
馮翔自己在博客裏調侃:「名氣已經衝出地球,抵達火星,邁向宇宙的北川。到年底的時候,更是所有人關注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