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問題在於,新流民不穩定的工作和薪酬產生着新的不平等和不安全感,也再產生出新的排斥,但他們卻無力抵抗,反而可能被一波波的「清退」或歧視,無論是來自本地市民還是國家的。換言之,他們面對驅逐的束手,不是因為所謂底層階級的自卑(嚴格意義上,他們不同於底層階級),而是強烈的不安全感和公民權利的缺乏,讓他們面對暴力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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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2017年11月25日晚上,工人將床墊搬到馬路對面的卡車上,之後他們將到遠離北京的新廠區安置。攝:Bernard/ 端傳媒新流民階級與主流階級的空間衝突
最高統治者似乎正以規劃雄安的方式重新做京津冀大區的規劃,特別是北京的重新規劃,猶如個人的精緻沙盤。大興區因為位於北京新機場的「臨空經濟區」而倍顯空間衝突,驅逐行動暴力程度也是最高的。這些城中村,是冬季煤採暖污染區、火災隱患高發區,還是傳統的治安真空區。例如大紅門的「浙江村」,有密集的小型服裝業、物流業、裝修業,也是市內新流民階級大量聚居的地方,居民卻彷彿過着九龍城寨一般「不體面的生活」,被視為城市周邊的腫瘤帶,刺激着當局的「安全感」。
新流民階級與主流階級的階級衝突,首先以空間衝突的方式表現出來。新流民在十九大「美好生活」政策出台後,成為第一批犧牲品——他們是一個威權定義的美好生活所不兼容的階級存在。所以,這一新流民階級的危險在當局眼裏並非形同2011年的茉莉花革命陰影,純因他們在落腳城市──城中村的集中居住,而具有了景觀政治層面上的空間衝突。
例如,新興中產階級的擴大乃至互聯網創新經濟的增長(如快遞業和外賣業的擴大),改變了傳統的城市景觀,如街道上擁擠的快遞和外賣車輛,和無數共享單車。甚至,這一階級的不穩定和擴大本身,也正在滲透影響着許多傳統較高收入行業和階層,如碼農和金融業者。他們在市內的住房短租和群租方式同樣有違「美好生活」,因此才有在五道口租住「自如」品牌公寓、年薪60萬的租戶此番也被驅逐的報導在社交媒體上流傳。當然,雄安作為最大規模的首都疏解區,才是未來這些平素不講究穿著、住所和生活質量的碼農們的歸宿。
北京難民的非公民狀態
在北京和中國,這一增長中的「長期臨時工」性質的新流民階級,在悄悄改變中國的社會階級結構和城市景觀。他們未享受基本的公民權利,也不享有自由進入城市的權利,且在落後的中國勞動和社會保障制度下,勞動關係不穩定、社會保險缺乏。加上他們不穩定生活方式本身對城市空間的挑戰,無關戶籍,可能在未來變成新的歧視藉口,然後被國家機器以暴力方式強行隔離,以這種人為劃分社會權利差異的方式,進行階級隔離,造成一個個新的人權災難。只不過,這種階級隔離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在教育和住宅上的隔離,而是更為隱蔽的,對新流民階級甚至一切審美有問題、政治上不可靠階級的隔離。(事實上,北京本地貧民近年來已加速搬離老城區、遷往遠郊經適房或廉租房,形成一種本地階級隔離。)
因此,追根溯源到這些被驅逐的新流民無產階級本身,分析北京當局「清退低端人口」政策,是呼籲公眾和國際社會注意到中國一個龐大群體近乎所有人的「非公民」狀態。
在時間線上,這是「十九大」後,當局「美好生活」的烏托邦設計和激進主義的治理路線共同作用的結果,形成一種新的內部殖民主義,相對於改革開放三十餘年不斷破除社會壁壘之後的一次反動。如齊澤克2012年所說,「接受一個長期工作而被剝削,正在成為一種特權」,未來被容許留在北京長期工作和生活的,或許是那些按照新的「社會信用積分制度」達到合格積分的精英分子,中國式資本主義正在對勞動力挑挑揀揀。或許毋須更多的街頭暴力展示,而代之以大數據的象徵性暴力,就足以把愈益加劇的新流民階級與主流階級的階級衝突和空間衝突,隨時轉化成一次次人權危機。北京難民,或許還將因內部殖民主義的加劇而不斷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