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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窮途
基層青年為安穩投身教育 入行六年積蓄不抵學債





【惟工百業】自從本月11日一位中學教學助理懷疑因工作壓力在東鐵大圍站跳軌自殺,這一行的辛酸逐漸為社會輿論注意,但箇中狀況在教育界內早已是常識。滿屋藏書的Pierre(化名)左手拿著碩士學位,右手拿著教育文憑,到頭來只能在中學裡當一個既不「通識」也不「教學」的「通識教學助理」,連放假也得繼續打會議記錄。低薪,合約期短,工時不穩定,工作內容不可預測,晉升機會渺茫,他直言TA(教學助理)是學校體制內的邊緣人,可以確定的是:「老師唔願做嘅就俾你做,難聽啲講,我地工作本質即係抿屎。」

苦海無邊,即將約滿的Pierre這個月又要寄出一封又一封求職信,找的仍是同類工作。

按招聘廣告見工中伏  教學助理變教務助理

沉淪苦海,原本只是為了一份平凡的盼望。走進Pierre家裡,書卷多得堆疊上天花版,跟他把盞呷茶的記者卻無法在狹小的公屋單位裡伸直雙腿。單親家庭出身的他自小家貧,為求安穩,讀大學期間已打算以任職中學教師為目標。在這年頭,從TA開始做起幾乎是教書之路的必經階段,待遇如何當初並非最重要的考慮。Pierre自嘲:「願景吸引吖嘛,做到CM(文憑教師,Certificate Master)人工有兩萬六,吸引到童男童女排隊好正常。」

就這樣,6年前剛從大學畢業的Pierre開始投身中學教育,月入9,500元,與另一位同事困在與教員室相連的50呎小小空間天天工作。根據統計處2011年人口普查數字,那時候20至24歲持大學學位市民的月薪中位數是10,000元。差幾百塊沒相干,可惜工作內容跟他希望涉足的通識科教學無關。「原本學校登廣告話請通識TA,去到面試,佢話通識個位已經請咗人,『教務助理』你做唔做?」Pierre憶述其時與新學期開學相距不足一個月,中學招聘期快過,不由得心急答應:「嗰時已經8月,我邊有得揀?」

「教學助理」與「教務助理」僅一字之差,已奪去Pierre不少累積經驗以通向教師之路的機會,不但無法入課室教書,連準備通識教材也輪不到他沾手。為追收欠交功課而衍生的一堆文書工作才是主菜,平日他要問TA拿學生交功課的紀錄,再在電腦輸入相關數據,到學生欠交達一定次數須被罰留堂,他又要到場看管。「日日對住Excel,放學就睇o靚仔留堂。」

「我覺得教育唔應該係咁,好似壓逼緊班細路。」為了三餐而嘗試入行不代表Pierre就沒有教育理念,看著學校為了在交功課上跑數,罰留堂的學生卻未見提升學習動機,他感到看留堂班的自己跟獄卒相差無幾,陷入自我厭惡。

自我厭惡事小,被上級厭惡可能更逼切,學校行政規條不完善讓身處前線的助理成為箭靶,Pierre不諱言校內一些教師認為負責教務的助理十分乞人憎,但他理解他們的不耐煩:「學校要求學生每欠一份功課就塞一張通知書俾佢,到佢補做完功課佢就交張通知書俾科任老師簽,簽完再由學生交俾我。」要學生多方奔走簽這個交那個,過程裡難免不時有拖延遺漏,紀錄自然混亂,教師覺得麻煩,一旦在關於「交咗未」或「簽咗未」上面有爭拗,Pierre也有被卸責或遷怒之虞。





本帖最後由 folee0001 於 2017-06-29 15:27: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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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過新舊學制重疊年 求職不遂險陷斷炊

找不到心水職位,累積不了有助事業生涯的經驗,Pierre翌年離職,花84,000元報讀歷史學碩士課程,希望提升學歷再戰江湖。那是一場豪賭,當教務助理的微薄薪水根本不夠他儲錢再進修,結果還得請求親戚借錢接濟方能如願。

問題是中學求職市道不再一樣。2013年Pierre碩士畢業,學歷提升了,找工作卻一敗塗地,比未唸碩士前更慘澹。「2011年,我寄五封求職信就成功,亦都無聽過同屆同學搵TA工搵唔到;2013年,我寄咗三十封信,一個interview都無。」踏入9月,中學招聘期已過,積蓄花光又欠人一堆學債的Pierre走投無路,接近陷入斷炊,幾乎餐餐要靠滾水沖麥皮裹腹。

為甚麼會淪落到這個境地?香港十多年前出生率下跌導致中學收生減少,連帶教師以至校內其他職位被逐步削減,固然已屬是老生常談。不過行外人較少注意到這個大潮流底下曾一度出現短暫的小陽春。2009年政府開始實施三三四新學制,到了2011年,全港中學的第一屆新學制學生唸到中六準備考DSE,同時又有舊學制最後一屆中七學生準備考A-Level。在這一個新舊學制的重疊年,中學生人數反常地止跌回升3.9%,學校也提供更多招聘機會。蘇州過後無艇搭,Pierre在那一年上了船又跳船,到2013年學成下山,全港中學生人數已比他當初求職時大跌7.3萬人,TA市道亦不免艱難。

年份學生人數年度升幅
2010435,276-4.5%
2011452,179+3.9%
2012403,257-10.8%
2013379,257-6.0%
2014356,689-6.0%
2015336,079-5.8%

資料來源:教育局

* 不包括英基學校協會屬下的學校及其他私立國際學校。

彈盡糧絕之際,Pierre獲系內教授邀請他出任研究助理,避過一劫。大學研究助理的工資也不高,但至少比中學TA好一點點。今次Pierre學乖了,不敢再為快速提升學歷all in唸全日制課程,寧可多花一倍時間報讀PGDE(學位教師教育文憑)兼讀制課程,一邊賺錢一邊進修,起碼不會舊債未償新債又至。

2016年,抱著兩個學位一張文憑,他再戰中學通識TA的修羅場。

所謂教學機會:一年四堂

這一次他總算在8月最後一個星期五獲聘為通識TA。「搵呢份同2013年嗰陣差唔多,send咗廿幾封信。」不知是否因為有了PGDE傍身,今次Pierre獲七間中學邀請面試,見到第七份終於成功。

受過教學助理變教務助理的教訓,Pierre見工時有了自己的堅持,非有機會入課室教學不可,「讀完PGDE係唔可以只係俾我做行政工作,我唔接受。」通識科主任在面試時向他承諾兩件事:一是工作內容與通識科有關,二是他將會有份教學,一共四堂。

以為查清問楚,到頭來還是不清不楚。上工之後Pierre驚覺貨不對辦,回想當時情境還是無名火起。「嘩,屌你老味吖!」開工時向跟他直接合作的負責老師詢問,Pierre才得知所謂「有份教四堂」指的不是「一個cycle四堂」,而是「一年四堂」。這四堂還要是拆成兩班,兩班分別教兩堂,所以合計四堂。

這種安排不但導致Pierre再一次喪失獲取教學經驗的機會,學生也得不到良好教學效果。跟學生見面機會少,初來甫到三唔識七就打真軍,課堂狀況自然不太妙,「我同啲學生interaction唔會好得去邊,好多monologue。我好難記得晒佢地啲名,甚至無時間同佢地分組。」

短期教學也將Pierre捲入行政混亂,面對頂頭上司查簿,他不好好追收功課跑好條數不行,但時間上卻不容許:「我教兩班,要俾兩份功課,教得每班兩堂。完咗喇,又唔會再入到課堂見學生,點收功課?你俾我教得少,又要我做齊全套。」


在正職得不到教學經驗,Pierre惟有放工兼職教夜校,在長工時和舟車勞頓夾擊之下份外疲累。

本帖最後由 folee0001 於 2017-06-29 15:26:4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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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記錄地獄: 聽嗰時一舊雲,打嗰時兩舊雲

教學經驗沒有著落,對通識科課程的掌握有沒有提升?「係,通識的確佔我50%工作量。」Pierre承認校方在這方面沒騙他:「……不過就係庇護工場式工作。」

甚麼意思?即是人手釘裝通識科筆記,將不同教師製作的Powerpoint統一格式合併為一個檔案,諸如此類,像搜集資料製作教材的事務也不到Pierre經手,儘管僱傭合的有訂明這項職責。

種種雜工庶務當中,有一個反映現今教育工廠化的工作,叫「分卷」。Pierre向一頭霧水的記者解釋,一位學生交上來的一份試卷,並非從頭到尾由一個老師評分,所有試卷都會被分拆成不同部份,一個老師只會專責改其中一條題目,試卷分拆予各個老師批改之後再合併。Pierre正是負責將試卷分類疊好轉交一眾教師,這個工序就叫「分卷」,每次一做就花掉兩個小時左右。

如果這就叫通識所佔的50%工作量,另外50%就與晉身通識教師之路更加扯不上關係。Pierre現時月薪12,000元,以中學TA而言算過得去,「到2016年,仲有中學會出10,000蚊請人。」但這份薪水是學校合併了先前一個AT(助理教師,Assistant Teacher)和一個TA的行政工作而來,於是頂起兩人職務的Pierre變成要同時跟從兩個上司,兩邊的行政雜務都會丟過來。

「老師唔願做嘅就俾你做,難聽啲講,我地工作本質即係抿屎。」由於校長對會議記錄非常重視,不獨親自檢閱,還要求會後14日內須呈交正式會議記錄,經常負責打會記的Pierre就做到氣咳。「兩個鐘嘅會,會記要搞一日以上先至整好。」不是工作效率太慢,而是他一天的工作不會只得打會記。況且一個會記的生產牽涉多個步驟,每個步驟都要花時間:先列席會議做速記,會後再打成正式會議記錄的初稿,然後交給科主任審核,再發還回來修改,再上呈科主任,如無問題就簽名核實,最後上載至學校內聯網——文件來來回回,一旦任何人物環節發生甩漏,無法將會議記錄如期交給校長,TA還是隨時變成追究對象。

矢志走通識之路的Pierre不可能科科皆精,強行拉他去旁聽不熟悉科目的會議,術語聽不懂,打會記的難度更是倍增。「旅款(旅遊與款待科)我鬼識咩。聽嗰時一舊雲,打嗰時兩舊雲。」問題是,他現在至少要出席七個科目的會議,有時更要一日開四場會。

會議多有原因。Pierre工作的中學是band 3學校,全校600個學生有100個是SEN(有特殊教育需要),既然難以用成績吸引家長報讀,就得多舉辦活動讓他們相信學校能為其子女獲得適切發展,加上近年遇過殺校危機,搞活動就更緊張落力。於是除了學科會議,各種活動事前的籌備會和事後的檢討會加起來又是一大堆,Pierre要處理的會議記錄堆積如山,卻未能得到同情,反而因為學科和活動牽涉的教師一多,讓他淪為辦公室的眾矢之的,背後被狠批辦事不力。

完了嗎?未完,活動參與者要填問卷,輸入問卷數據的是誰,不言而喻。有待「分卷」的試卷和有待處理的問卷一棟棟堆疊在座位週圍,有一次高層路過絆倒,Pierre被命令要將文件移走。他失笑:「移?仲可以移去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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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時長壓力大 八號風球早放工反成夢魘

工作瑣碎繁多,工時自然長。縱使合約註明每週工作五天,每天工作10小時以上——其實已經超出職工盟建議每星期44小時標準工時——加班的例子也不罕見,而且當然沒有補水。遇著放學後的小組活動要收拾善後,都要Pierre出馬,例如煮食班結束後要他負責洗碗,一洗就洗到夜晚7點。受訪的那個週末,他也想著要不要趁假期打會議記錄。

千萬不要以為打學校工假期多,Pierre與學校簽約一年,合約給予的有薪年假只及《僱傭條例》規定的最低準則:7日。聖誕學校長假怎麼過?「返學校清文件清到趴。」6月的考試週呢?「老師比較得閑,我地TA唔得閑。」

細問之下,他在考試週一天的工作確實排得密密麻麻。

  • 07:50     回到學校準備
  • 08:30     為SEN學生的特殊考試監考(時問比一般考試長)
  • 11:15     打會議記錄
  • 12:00     午膳
  • 13:00     考試溫習班,逐一跟進學生情況協助溫習
  • 16:00     繼續文書工作/分卷/列席會議
  • 18:30     放工(理論上)

掛八號風球下午提早放工,可能是某些打工仔的美夢,在Pierre眼中卻是惡夢。「唔好有乜冬瓜豆腐,例如打風。唔係積咗啲嘢做唔晒,又俾人屌。」

邊緣人 :Teaching staff or non-teaching staff?

大學畢業6年,受僱於中學體制兩次,Pierre做助理的經驗都不理想。僧多粥少之下,越來越多奇人異士投身TA行業,除了像他那般學歷一早超出職位要求的人,還有不少身懷特殊技藝的高手,人材過剩之下最終寵壞了身為老闆的學校。Pierre既要處理前述多項行政工作以及連行政工作也談不上的雜務,亦要負責佈置壁佈板——假如原本該由學生佈置的壁佈板變成由TA佈置是一種荒謬,更荒謬的是連Pierre不懂用Photoshop去做壁佈板亦成為一項罪名。由於校內過往有TA擅長使用Photoshop設計華麗壁佈,校方就期望Pierre接手後也做同樣的事。

「有件事幾象徵TA嘅邊緣位置。」Pierre思量再三:「老師係teaching staff,TA係non-teaching staff,所以兩邊放嘅假唔一樣;但係離我個位最近嗰部影印機,指定係校務處文職人員同高層先可以用,TA想影印,就要行到老遠去用俾老師用嘅影印機。咁學校當TA係teaching staff定non-teaching staff?其實你乜都唔係,乜位置都無,佢鍾意塞你去邊就去邊。」

僱主要求多多,僱員薪金終究微薄,Pierre到今日仍未向親戚還清學債,能夠給母親的家用也很少。談到前途他心頭有氣:「屌你老母,都係做文書工的話,我做乜要萬二蚊喺度做?我去HA(醫管局)打份行政工唔好?」

他已決定離開現時任職的學校,向其他中學寄求職信碰運氣,心頭不高,找的也是通識TA——又或者在中學收生回升之前,連找一份通識TA工作亦已接近奢求。無法在目前崗位累積經驗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看不見校內還有教師空缺可供晉升:「當我開通識科會睇到啲老師全部四十幾歲,就知唔會咁快退休。」難望開設新教席之下,舊人不退,新人無法補上。

下任特首林鄭月娥聲稱將新增50億元教育經費,增設常額教師職位,Pierre對她毫無好感,但也承認是否盡快增設新教席是他考慮去向的因素。「如果佢今年唔加位,我可能會轉行。」年紀快近三十歲也是個心理關口:「唔會有位開,唔通我做TA再做落去?」

話雖如此,Pierre並不認為增設教席自己就一定能在短期內謀得一席,再在TA位置浮沉一段日子的機會依然很高。提到教協,他笑笑,認為對TA來說那是「老細會」,難以指望它代表同事權益。事實上教協在3至4月進行的「新增教育資源如何運用」問卷調查裡,似乎亦未有在問卷裡提供任何關於「改善中學TA待遇」的選項供會員選擇。從學校走到工會,TA仍舊擺脫不了「邊緣人」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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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erre不是不同情教協那些堅持TA不應存在並應以增設常額教席代替、反對將TA納入常規薪級表保障其待遇等等主張,他只是覺得遠水救不了近火:「全港中小學估計有二千個TA,新增嘅常額教席係咪汲納得晒佢地?仲做緊TA嗰班點算?」

惟工新聞向教育局查詢全港中學CM及TA的職位數目,評估現職TA升遷過渡的機會,但當局稱未有統計TA的數字。儘管實際狀況儼如黑洞,但根據教育局的回覆,2016/17學年全港中學的「非學位教師」人數(主要為CM)只得4,800人,若要以此作為吸納所有現職TA的起始點,估計必須至少大增兩成崗位以上。

香港中學學位教師及非學位教師人數#


學年學位教師人數非學位教師人數
2012/1318,8005,200
2013/1418,5005,000
2014/1518,3005,000
2015/1618,0004,900
2016/1717,700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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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包括官立、資助及按位津貼中學。

對於中學TA組織起來爭取自己權益,Pierre不表樂觀。行內人數多,流動性高,彼此缺乏交流,這些都是不利因素。Facebook是有以TA之名開設的secrets專頁,Pierre偶爾上去收風,但訊息匿名,群組不曉得有幾多同業留意,放出來的業界風聲亦真偽莫辨,行業資訊仍然極不透明。相比之下,學校體制的高層有壓倒性優勢。「資訊都唔對等,班校長自己有Whatsapp group。」得罪校長可能導致被唱衰,在整個中學教育界無人聘用,始終是底層員工的擔憂。TA能抬頭做人的日子,還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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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轉校六次 助理見盡師生關係問題

【惟工百業】「TA(教學助理)呢個字好模糊,有啲跟教學,有啲跟function,有啲根本係雜工。」33歲的阿北(化名)十年間轉校六次,亦即在不同學校打過七份工,幾乎每次的職位都有「助理」銜頭。即將踏入第十一年,他現在做的是AT(助理教師,Assistant Teacher),還是沒擺脫「助理」二字之餘,亦未擺脫年年要續約的工作不穩定。

自2000年起政府向學校提供「學校發展津貼」,既在香港中學體制裡創造了各種「助理」,同時也注定這些「助理」性質分殊,難以等量齊觀。教育局的《「學校發展津貼」的基本原則和程序》表明,該項津貼主要供課程發展、語文能力提升、照顧特殊學習需要三大類別用途申請,阿北多姿多采的「助理」經歷都觸碰過上面三個範疇。加上轉工經驗豐富,貧苦基層學校做過,中產矜貴學校做過,宗教氣息濃烈同事交際頻繁的學校做過,階級分明氣氛冷清教師永不向TA打招呼的學校也做過,他對中學教育的見聞非同一般。

然後,阿北說他不太希望晉身正式教師之列。「坐正咗,你個人對社會嘅感覺,對人嘅同理心,都好易磨蝕。」重視與學生相處的他,多年後仍然收到舊生來信傾訴過往受到老師的傷害:「假如有個perm(長約)嘅TA位,我都會考慮一下。」

年月孕育出這份無心上位的「下流志願」,到底他看見了甚麼?

因學生挽留觸動 社運仔投身通識教育

阿北不太追求嚴格的課堂秩序,毋寧更嚮往某種解放。2006年畢業自城大創意媒體學院,最後一個學年撞正2005年末的世貿組織部長級會議,教授見他忙於投身反世貿運動,也不催促他呈交畢業作品,只是不無體諒地交低一句「你示完威先啦」。到投身職場之後,阿北仍然偶有社運參與,為了保障外傭與其他國籍勞動者同樣享有申請居港權的機會,他可能是香港首批走上街頭與「愛字頭」衝突的行動者其中一員。

原則重於規則的傾向,似乎讓阿北難以與講究服從的學校體制結緣,事實上投身中學教育也不是他一開始的主意。只是當初大學畢業後找創作方面的工作不順利,到社區中心為學生補習時發現自己原來跟他們相處得不錯,才決定嘗試找相關崗位。2007年初獲聘為某中學的通識TA,月薪8,500元,「嗰陣時掟幾封信就有。」十年前的TA市場還算比較輕鬆,低薪是一回事,但即使過了夏季主力招聘期,求職依然未必要爭個頭破血流。做了幾個月,學期完結要另覓新工作,今回在另一間服務基層社區的中學擔任影音活動助理,一下子由所謂課程發展範疇跨到影音技術範疇。

「轉多幾份睇下先啦,嗰陣仲後生。」那時候阿北對選定事業發展軌跡還不太在意,難得工作又用得著自己在本科的本事,拍片剪片,也就不介懷。當時他計劃以戰養戰,一面儲錢一面報讀小學教育的PGDE(學位教師教育文憑課程,Postgraduate Diploma in Education),並未打算在中學久留。始料不及的是學生一句說話讓他改變了主意。

「入去做咗一年,我返學校交接嗰陣俾學生挽留。」阿北回想當時情境:「如果我無心軟,或者我依家已經係小學老師。」

他就是心軟了,不過也談不上後悔。他半途由原本正在修讀的小學教育課程改為中學通識教育課程,學成之後副校長勸他「出去闖闖,唔好踎喺呢度呢個位。」於是阿北在學年結束後轉投新界西一間中學再當通識TA。雖則手上有了相關專科的教育文憑,還是當不成通識教師。

但總算是踏上當通識教師這條路理論上的起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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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影音到通識再到特殊教育 進修修到戶口清

理論歸埋論,現實歸現實。阿北第二次當上通識TA是2011年,恰是新高中學制交接年,新制舊制學生並存導致中學生數目回升、中學招聘機會增加,算是業界的小陽春。在那年頭找不到教席的話,隨著學生人數下跌,獲聘為通識教師的機會大概一年比一年渺茫。

果不其然,學校翌年既沒有以教席向阿北招手,也沒有跟他續約。「英文不夠好」是校方不續約的理由,阿北對此略感意外:「我做咗全年都無聽到相關批評,英文科panel(科主任)亦都無同我提過。」儘管上工後被安排要教英文補底班,但回想見工面試時的情況卻又滲著詭異,「Interview嗰時無問過我英文。到第一日返工,我先至知道自己個post係『英文加通識TA』。」

聘用以不清不楚開始,以不清不楚結束,阿北上路找下一份TA,卻也是打完一年工又要執包袱。到2013年,市道更差,「通識TA已經搵唔到,有得interview都唔請。」那一個新學年他還是在中學當助理,只是今次找到的工作已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活動助理」。

通識市道每下愈況,阿北坦言「就算人口升返上去都好難有位(教席)」,惟有再謀轉型,報讀特殊需要教育學位。他輾轉當過支援SEN(特殊教育需要)學生的導師,如今是負責SEN的AT(助理教師,Assistant Teacher),月入15,000元。

自身境遇改善不代表大環境同樣有改善。今年中學招聘季節又到,阿北知道行內規矩,學校在外間公開的招聘廣告時有「假ad」,其實校方一早內定了人選,廣告多不等於空缺多:「學校一年續一次約,每年出ad(招聘廣告)啓動招聘程序。」像他自己就已獲校方承諾續約並於下學年加薪。假如某中學有像他這樣已獲內定續約的非常額員工,再登廣告就不過是例行公事,新人不會因此有機會入行。

學位讀完一個接一個,十年間工資升了76.5%,驟眼看來似乎增長不少,事實上卻仍舊連全港月薪中位數都追不上。阿北苦笑,讀完這個特殊需要教育學位已經一窮二白:「我戶口已經清。」即便如此,他還是有興趣稍後再報讀港大的表達藝術治療碩士課程,充實知識與技能之餘,也讓自己較容易在中學教育界生存下去。

然後,香港電視董事會主席王維基本週接受傳媒訪問,投訴年輕人以儲不到錢作為無法買樓的「藉口」。聽在為教育付出青春的一眾青年耳裡,風涼到足以凍死北極熊。

取得教席不是大團圓: 坐正咗,一個cycle教三十堂

在學校體制生存下去等於爭取成為CM(文憑教師,Certificate Master),這種直線想像彷彿是主流共識,阿北對此卻不無糾結。「假如有個perm嘅TA位,我都會考慮一下。」

首先是穩定性。升上CM並不意味著前途穩定,當中不少都只是合約教師:「CM一年合約,一年之後要兜你就兜你。做SEN TA人工係比較低,但份工未必比較唔穩定。」

但關鍵還是壓力。阿北以視察學生功課及交功課記錄的「查簿」為例,認為一旦成為正式教師就不得不依規矩嚴格行事:「校方查簿唔係為咗睇學生,係睇老師。」再如教學工作量,TA和AT都不如正式教師吃力。「你依家一個cycle四堂;坐正咗,一個cycle就係三十堂。到時唔好話放工之後,連星期六、日你都要備課改簿。」阿北指長工時和僵化規矩會損害正常人的心靈:「你個人對社會嘅感覺,對人嘅同理心,都好易磨蝕。」

家裡大哥曾擔任中學老師,後來又因為發生不如意事情離職,從此堅拒再做正職教師,寧願入不敷支也只願意間中以代課餬口。阿北無法從內向寡言的他口中得悉詳情,但看得出遺留的心理陰影持久而確實。

阿北在石硤尾某中學工作期間,同事之間層級森嚴氣氛冰冷。「老師平時見到TA唔會打招呼。我教教下英文補底班,有老師門都唔敲就撞入嚟捉學生。」但到他去某間宗教氣氛濃厚、同事不分階層時常聚會的教會學校,對學生卻也不見得更加尊重:「呢間學校好興省人,有兩三個miss成日喺走廊對住全校鬧個學生。」到阿北離職後數年,有舊生在Facebook私下向他自白「根本讀書嗰幾年我都俾佢鬧到冇晒自尊,放棄晒。唔係第二年識到個女朋友,我都企唔返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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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糖與SEN學生

課室秩序是學校體制下的一大煩惱,阿北對慣見的秩序控制手法始終看不慣。「老師叫學生上堂唔好傾偈。但有時學生傾偈未必無意思,有啲根本就係傾緊課堂嘢。有次去代課,見有學生係傾香港廁所設計研究,呢啲係自主學習。執行秩序會抹殺好多可能性。」

問題是縱使由課室回到教員室,教育工作者之間往往也不喜歡討論。有一次阿北跟上司談起2007年《中大學生報》的情色版是否「鼓吹亂倫」,儘管話題還停留在釐清事實多於進入價值爭論,兩人談到半途已遭旁邊同事叫起來打斷:「呢啲嘢唔好講呀!」

另一種執行秩序的方法不是打壓,而是物質利誘。阿北曾經在一間band 3中學工作,校內六分之一都是SEN學生,他也不得不承認課堂秩序難搞:「好似扑地鼠咁,呢個行咗出嚟,另外兩個又去咗第二度打打鬧鬧。」

一些同事有手段快速收拾場面:派糖。在為SEN學生而設的活動裡,「同事成日派糖,去到中四、五都仲派。快吖嘛,一粒糖就搞掂佢地。」阿北知道這會提高控制秩序的效率,也有助提高同事負責的活動的出席率,但後遺症很難處理:「結果學生之後變到『要我開口講嘢呀?俾粒糖我先』。」

上司跟他說那些SEN學生的能力只能達到那個水平,所以只能用那種手法,對此阿北並不甘心。「理論上中學生去到十一、二歲,用語言讚賞佢係得嘅,唔一定要用物質。次次派糖,搞到佢地拒絕長大,內化唔到價值同責任。」SEN學生密集的學校也多是窮人學校,自己又出身基層家庭,他有時會想,若說有基層市民習慣被蛇齋餅粽吸引而建立不了自己的政治見解,會否跟這種規訓有關?

比起即時物質獎賞,阿北更喜歡藉深入交流理解學生的志趣,建立信任鼓勵成長。「有個過度活躍學生好熟NBA歷史,照道理米高佐敦對佢來講應該係遠古時代,佢一樣熟。」阿北特地跟他多聊這些,兩人十分好傾。

與學生關係好,有時反而勾起心裡苦澀。阿北以前工作過的中學舊同事有一次告訴他,學生並沒有忘記他,更在作文時裡表示「第時職業想做TA,好似阿北咁」。他聽見之後啼笑皆非,既高興於工作獲肯定,在學生心中留下良好印象,另一方面卻又暗自悲嘆:「同學,你知唔知道我嘅工作何等卑微?」

另類教育理念佳 窮人難負擔

想法另類,又不滿足於主流教育,阿北可有考慮過到另類學校任教?他笑說那些學校的同工很多都比他更有創意更有批判,自己去到那邊就好像沒有甚麼價值了。然而更深層的理由在於捨不得弱勢:「自然學校又好,兆基(兆基創意書院)又好,理念係好,但有錢先至讀得。窮人可以點?」翻查網上資料,自然學校學費一年49,000元,兆基創意書院則為27,600元,雖說比多數國際學校便宜得多,但對草根家庭仍是一個負擔。

在豪宅區中產中學工作過,看著學生平素出席學界田徑比賽稱霸全港,文藝活動是參加樂團遠赴歐洲交流,阿北明白充沛資源建立的談吐和精神面貌都不一樣,「學生唔會困喺同一個地區,佢地本身就來自不同地區。視野就算無去到世界層次,起碼都有跨越全港十八區,傾社會議題好易上手。」另一邊廂,基層中學的學生亦有其不可小覷的本領,適應力甚佳:「以前做觀塘嗰間,收好多新移民學生,精英班入面九成學生母語唔係廣東話。但入學一年之後佢地廣東話可能已經好流利,尤其女生。」

留在主流中學也罷,甘心做個TA也罷,自討苦吃,大抵出於對學生心軟,就像當年接受學生捥留扭轉事業決定一樣。阿北心軟,卻也硬頸:「我想俾學生睇到一個同其他老師唔同嘅人,有不同嘅人生經歷,有不同嘅處事方法。」

又或者,正是心軟,才會硬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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