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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領移工,台灣人的替死鬼?
來台工作的移工已逼近70萬大關,他們不是台灣人,卻是台灣不可或缺的一部份——他們撐起鋼鐵機械業,也撐起營造建設、自動機具業,以及家中長輩的生活起居。
但是,台灣卻成為他們眼中的危險之島。

(職災死亡千人率 = 領取職災死亡保險給付人次/勞工保險投保人數 × 1,000‰)

台灣,移工們想像中賺錢的天堂,實際上是職災死亡頻傳的國家。據勞動部統計,台灣每年職災死亡人數約500人,2016年有563人因職災死亡,平均每天就有1.5人死在工作崗位上,高於許多先進國家。

(職災死亡千人率 = 領取職災死亡保險給付人次/勞工保險投保人數 × 1,000‰)

移工來台,大多從事台灣人不願投入的3K
行業,其中產業外勞集中在製造業與營造業。

但是,這兩個產業也是職災死亡率最高的兩個產業。

(職災死亡萬人率 = 領取職災死亡保險給付人次/勞工保險投保人數 × 10,000‰)

台灣高職災死亡率的背後,其實是移工變成台灣人的替死鬼。同樣在製造業跟營造業裡,外勞的職災死亡率皆高於本勞。據勞動部統計,過去10年已經有1,540位移工死在台灣。
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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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這1,540條人命還是被低估的。因為台灣政府根本就沒有掌握確切數據,勞動部的移工死亡數字來自雇主通報,如果雇主不主動通報就沒有資料登錄。

另外,在台灣約有5萬多名官方追蹤不到的「逃跑」(或稱失聯)移工,萬一有人死亡,他們不會被記載在官方數據裡;這個族群裡又以越南人最多,約2萬4千多人。

進一步分析勞動部數據, 死亡的1,540名移工,約8成4集中在製造業與營造業。而從事營造業與製造業的產業外勞,超過4成都是越南人。

依此推論,職災死亡最慘重的移工族群是越南人。但準備出國工作的越南人可能不知道,他們手中的機票更像是彩票,因為選擇到台灣或日本工作,命運大不同。

台灣是越南移工輸出第一大國,日本其次。但是,日本從移工死亡人數到死亡率,都遠低於台灣。

日本政府1981年開放外籍勞工,稱為「研修生」或「實習生」,然而,不管是台灣之「外籍勞工」還是日本的「實習生」,皆是移工(migrant workers)。

據台灣與日本官方統計,近6年,台灣移工死亡人數共864人,而日本移工死亡人數則是158人,台灣移工死亡人數是日本5.46倍。

(移工死亡千人率 = 當年死亡人次/當年移工總人數 × 1,000‰)

近6年,台灣移工平均死亡千人率為0.28,而日本則是0.17,換算下來,台灣的移工死亡率是日本1.64倍。

越南移工赴日工作前,需上4~6個月的培訓,雇主與政府代表會共同面試,通過者才能赴日工作。抵達日本後,前2個月還要繼續上文化及語言課程。

反觀台灣針對移工入國前沒有嚴格要求,只需完成台灣風俗文化、交通工具使用,以及勞動紀律等74小時的課程即可。因此,移工在語言不通以及缺乏操作機台的職前訓練下,更容易遭遇職業災害。
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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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長勞動法的高知大學教授根岸忠認為,日本對職災相當重視,若單一工廠發生職災,政府會公布工廠名單,且隔年調漲該產業的勞工保險費。

日本國際研修機構(JITCO)規定,每月檢查員應至少檢查一次移工的工作與住宿環境,並成立專門監督機構「外國人技能實習機構」,在關東和九州等地設置13個監督事務所,各地配備約150名檢查人員,對雇主進行突擊檢查。

台灣則是第一線稽查人力嚴重不足,讓職業安全網漏接連連。據勞動部統計,目前全台約67萬名移工,通報約50萬個住宿地點,政府卻僅編列274名移工生活訪視員。

台灣與日本同為越南輸出大國,且多數由仲介公司引進。日本的規定是,技能實習生進入日本後,不再跟實習生收取費用,轉而跟雇主收取服務費。

儘管越南勞動部規定,仲介費不可高於4,000美元,但國際勞工組織(ILO)官員私下透露,台灣廠商普遍私下收回扣,導致越南移工到台灣的仲介費高達6,000~7,000美元。

國外研究指出,高額仲介費會增加移工的脆弱性,因為他們在母國背負龐大債務,因此不會抱怨工作、也不會主動檢舉雇主提供不安全的勞動環境。

ILO在2015年開展金三角計畫(Triangle Project),關注東南亞移工在海外的職業災害,陸續在越南、泰國、柬埔寨等國設立辦公室。「我們很關注越南勞工在台灣的死亡情形,因為台灣是最多越南勞工選擇出國工作的國家,」越南金三角計畫負責人阮氏梅水說。

當各國竭力調查移工的死亡與原因,我們致電勞動部、衛福部、移民署、外交部,卻沒有任何部會掌握相關統計。

ILO在2015年估計,全球約有1億5千萬名移工,而東南亞國家是主要勞動力輸出國。當勞動力供不應求,他們將更嚴格檢視各國勞動環境。

2018年初,菲律賓因安全問題,率先暫停勞工輸往科威特;印尼政府也將在2019年前,逐步落實「零國際幫傭計畫」。

各國都在積極爭取外籍藍領移工,台灣若持續不將移工的死當一回事,恐怕成為國際黑名單。
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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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台灣到越南,傷心的屍骨還鄉路

直到坐上飛機,阮文忠(Nguyễn Văn Chac)終於有時間安靜下來,跟弟弟說說話。
去年12月14日凌晨,他剛滿20歲的弟弟阮文薦(Nguyễn Văn Trãi)在桃園蘆竹的工廠宿舍火警中遇難,距離他們相約再去看聖誕樹的日子,只剩一週。
火災之後,阮文忠的人生像錄影機般快轉,替弟弟認屍、招魂、火葬,甚至走上街頭抗議,要求桃園市政府徹查工廠責任。
回火場招魂時,一名法師告訴他,要記得喊弟弟的名字,讓弟弟跟他回家。不信鬼神的阮文忠說,「那時候我不相信,沒有跟著喊。」
坐在狹窄的飛機座位上,他雙手環抱胸前的背包,裡頭裝著弟弟的骨灰譚,一邊跟弟弟道歉,「有些事情我也沒有經驗,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請你原諒我,我想儘快帶你回家,跟爸爸媽媽見面。」
阮文薦離家9個月後,終於要回家了。
台北到河內,飛行時間約3小時,離開河內機場後,必須先轉車到西邊的美亭車站,乘坐大巴再轉乘小巴,大約7個小時後,他們終於回到越南富壽省錦溪縣(Cẩm Khê)的家鄉。不過,迎接他們的不是喜悅的眼淚,而是家人的哭嚎。
「為什麼我的兩個兒子出國工作,只有一個人回來?」他們的父親阮輝坦(Nguyễn Huy Thản)一遍又一遍地問。
——

2月21日,我重走這條屍骨還鄉的路線。北越的天空陰沈,前陣子連日下雨,把山路變成了泥濘地,每往前進一步,車子半個輪胎都陷入泥漿。
阮文薦的家,位於錦溪縣的山坳處,一棟拼貼磁磚、木頭與鐵皮的雙層建築。這是個三代同堂的家庭,阮輝坦有8個小孩、12個孫子,年輕時他在鎮上當建築工,靠著一天8萬越盾(約新台幣100元)的薪水,勉力養活全家。
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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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蓋房子,沒跟人家借錢,這棟房子是我花了10年蓋起來的,」阮輝坦有點驕傲地說。但更讓他驕傲的是,兩個小兒子都很貼心,到台灣打工賺錢替爸爸治病,還有拼一個讓全家翻身的夢。
身為家中么子的阮文薦,性格尤其貼心。8歲的時候,睡醒的阮文薦沒見到父親,騎著腳踏車想到鎮上的工地找人,結果到了晚餐時間都沒回家,當家人著急想報警時,小阮文薦哭得唏哩嘩啦被警察帶回家。當他長大後,沒有青春期男孩的叛逆,他告訴父親:「現在的人都重視錢,但我更重視家人聚在一起的感情。」
後來,他決定到台灣打工賺錢,離家前一晚,仍撒嬌地抱著父親睡覺。阮輝坦回憶,那天清晨,阮文薦還不忍吵醒他,只在他耳邊輕輕地說:「爸爸,我要走了,我要去工作了,別擔心我,我很快就回來。」
但現在,一場大火過後,原本洋溢在這個家庭的圓滿與快樂,永遠地消失了。
阮文薦的大哥告訴我,自從弟弟去世之後,兩個多月以來家裡呈現莫名的安靜,沒有交談、沒有笑聲,也沒有哭聲。
父親阮輝坦會一個人失神地看著兒子臉書上的照片;母親潘氏現(Phan Thị Hiện)則反覆擦著兒子的遺照,如果不小心流下眼淚,她會趕緊用袖口擦掉。
阮文忠則是陷入無盡的自責。「弟弟還沒來台灣之前,我本來想先去幫他看工廠做什麼?宿舍長什麼樣子?我沒有阻止弟弟來台灣,我覺得是我的責任。」阮文忠和弟弟感情很好,從小就睡在同一張床,即便一同到了台灣工作,週末午後兄弟仍會一起午睡,就像小時候一樣。
兄弟倆在台灣互相扶持,留下許多難忘回憶。每個週末,阮文忠會多買些菜,到弟弟宿舍煮飯,「弟弟剛來台灣,他經常說肚子很餓,因為他是新來的,老鳥煮完飯他都沒時間煮了。」吃完飯後,他們通常一起午睡、一起開直播唱歌、一起上教堂,他們也一起逛過士林夜市、一起看過全台最高的聖誕樹。
但這段時間以來,他最不願回想的,是到殯儀館認屍的畫面。
最先讓他感受到死亡的,是殯儀館內濃烈的福馬林氣味,室內空調讓人不自主打寒顫,天花板的日光燈閃著清冷的光線。管理員帶著他走到12號冰櫃前,拉出一具屍袋後指著說:這是你弟弟。
「我完全不相信那個是弟弟啊,他們就指著一具骨頭說那就是我弟弟。」阮文忠記憶中的弟弟,身高有1米68、體重將近60公斤,是個身材強壯的年輕人,但「那些骨頭變好小,還要跟別人擠一個冰櫃。」

和阮文薦擠在同一個冰櫃的,是另一位矽卡宿舍火災的死者——黃庭預(Hoàng Đình Dự)。
找到黃庭預的家不難。
「請問你們知道那位死在台灣的先生住哪裡嗎?」這句話像通關密語一般,從我進村子開始,開車的司機、街邊的小販、賣飲料的阿婆,每個人都能為我指引方向,帶我找到他家。
他們家位在海陽省的錦江縣(Cẩm Giàng),這是個空巢的村子,只剩老人與孩子,年輕人超過一半都出國工作,其中,10個人裡有7個人到台灣、2個人去日本,還有1個會去韓國。
還在巷口,帶路的大姐指了遠處一棟透天厝,示意那便是目的地。那是棟三層樓的水泥磚房,在整片低矮的平房裡,更顯突出,尖尖的屋頂用磁磚拼貼數字「2016」,代表落成的年分,現在是村裡最高且最新的樓房。
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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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們家比現在的客廳還小。」家中大哥黃庭維(Hoàng Đình Duy )告訴我,他們的家庭是出國打工,翻轉經濟的典型故事。
四個兄弟姊妹先後到台灣工作,短短幾年之間,他們家從母親做資源回收的貧戶,搖身一變蓋起村裡最氣派的房子,吸引鄰近村民羨慕的眼光。不時有人到他們家裡拜訪,希望能牽線出國工作,母親阮氏寬(Nguyễn Thị Rộng)順勢當起牛頭,她一年能介紹約60名越南人到台灣工作。
但此時的阮氏寬,沒有牛頭的強悍氣勢,她寬而對稱的雙眼皮下垂,眼睛早已哭腫,疲憊與挫折全寫在臉上。至今,她仍無法接受兒子就這麼離開了。
有段時間,當兄弟姊妹都出國工作,屋子裡只剩媽媽跟庭預。鄉下的生活簡樸而寂靜,網路訊號非常微弱,老人用不上3C產品沒差,但黃庭預成天拿著新買的智慧型手機直嚷無聊,母親特地從鎮上找人,在他房間裝了無線網路的路由器。
現在,她在為黃庭預上香,有時仍會不甘心地問:「你要什麼我都買給你,你怎麼忍心丟下我一個人?」
——
實際上,25歲的黃庭預是第二次到台灣工作。高中畢業後,他曾和姊姊、大嫂一起在苗栗後龍的紡織工廠工作,這次再去台灣,是為了跟女友結婚。
在哥哥蓋的透天厝旁,老家也改建成兩層樓的平房,原本是留給黃庭預結婚用。「我想再往上蓋一層樓,跟哥哥的房子一樣。」他告訴母親,這趟去台灣他只簽了2年的短期合約,繳了仲介費5,000美元,存到足夠的錢,他就要回家。
兒子這趟出國,阮氏寬總覺得心神不寧,她讓大兒子跟女兒輪流出面勸退。黃庭維要弟弟留在越南照顧家人,至於「你要蓋房子的錢,我幫你負責。」或許是對成家的自我期許,黃庭預仍決定出國,離家前一天,母親特地煮了一桌菜,祭拜祖先與神明,希望祂們保佑兒子,此行平安。
沒想到,離家還不滿3個月,再次聽到兒子的消息,就是死訊。
很快地,黃庭預的死訊傳遍整座村莊。假日的午後,幾個曾去過台灣工作的男人聚在一塊,他們操著有口音的中文向我抱怨:「去台灣工作很危險啊」、「我們住的地方沒有很好」、「我叔叔的兒子手指才被機器切斷」⋯⋯。
他們不是台灣人,但卻是台灣不可或缺的一部份。他們撐起了製衣產業,也撐起了鋼鐵機械、自動機具、塑膠原料、建築營造和其他攸關台灣人福祉的領域。
「那你們還想再去台灣工作嗎?」我問。
「我過完年還要回去台灣,」人群中一位中等身材,目前在桃園龜山工作的男人笑著說,「仲介費還沒有還完啊。」
同樣的問題,我也問過阮文忠與黃庭維,遭遇弟弟的死劫後,還回台灣嗎?
「我不要回台灣了,我現在覺得台灣工作很危險,」阮文忠說,如果重來一次,他不會相信仲介的甜言蜜語,「仲介公司都說得很好聽,說去台灣工作環境滿好的,賺錢又容易,結果根本不是這樣。」
黃庭維也不回台灣了。他在電鍍工廠工作時,曾遭遇嚴重的職災——硫酸桶突然破裂導致他大面積灼傷。休息3個月後,他帶著弟弟骨灰回越南。但黃庭維強烈的負罪感不是來自弟弟,而是他上小學年紀的兒子,採訪過程中,我看見他數次想拉兒子的手,都被巧妙地閃過了。
實際上,黃庭維在採訪過程的態度相當積極,他找出弟弟的遺物,帶我認識其他在台灣打工的越南人,「我希望透過你的報導,能讓台灣政府重視我們越南勞工的權益。」他相信,如果勞動條件能夠改善,就能讓他的孩子生活變得更好。
「我以後還想讓他(兒子)去台灣工作,」他哀傷地說道:「你看我們這裡的農田,都是台灣人跟韓國人來蓋工廠了,以後,也不會有田可以再讓他種了。」
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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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層裡的6條人命——蘆竹大火暴露移工安全漏洞

一場燃燒了8個小時的大火,刺痛所有移工在台灣最深的恐懼。
去年12月14日,桃園市蘆竹區的矽卡工廠宿舍發生大火,這是12名越南移工的住處,除了當日輪值夜班的1名移工外,其餘無一倖免,造成6個人死亡,5個人重傷。這是自1990年代開放移工以來,台灣所遭遇最嚴重的移工宿舍火警。

火災發生的當晚,6名死者的親人,對這場暗夜裡的大火一無所知。

隔天上午9點,在桃園市觀音區塑料廠工作的阮文忠剛吃過早點,帶著慵懶的氣息走進廠房。同一時刻,黃庭維仍躺在床上休息,2個月前他在大園電鍍廠工作時,頭頂的硫酸桶突然破裂,導致他半個身軀嚴重灼傷,經歷3次植皮手術後,他幸運地撿回一命。

「你弟弟的宿舍昨晚發生大火,傷者名單沒有弟弟的名字,他可能死掉了。」兩個人幾乎在同個時間,接到仲介的電話。那通電話,讓這兩位哥哥的世界瞬間塌了。

「怎麼可能,完全不能想像啊。」阮文忠回憶接到電話時,他站在機台前,腦中一片空白,眼淚止不住地一直掉。家裡有8個小孩,他跟么弟阮文薦感情最好,他們一前一後到台灣打工,每個週末都賴在一塊,由於家中篤信天主教,在火災發生前的週日,他們才到板橋看全台最高的聖誕樹,樹上的彩燈閃爍著,四周建築的射燈明亮,他們在整排星星燈前留下第一張合照,約定好平安夜還要再來。

漫天飛揚的塵土與煙霧逐漸落下,燒融的鐵皮宿舍終於現身。

黃庭維接到電話後,顧不得身上的傷,還有全身穿著壓力衣帶來的行動不便,即刻下床趕往弟弟黃庭預的宿舍,他想一路衝進現場,看弟弟最後一面。弟弟來台還不滿3個月,他前陣子因為受傷,一直臥病在床,兩人來不及見面,如今卻再也見不到了。他在現場哭得幾乎昏厥,一直擔心「媽媽知道要怎麼辦?」

事發前一晚,死者黃庭預的母親阮氏寬一直感到不安,她要女兒打電話給小兒子,透過視訊,黃庭預看到甫出生的侄子,「怎麼跟姊姊長這麼像。」維持他一貫爽朗幽默的口吻,螢幕上姊姊也看見了他的宿舍,一無所有且漆黑的房間,有汙漬且發霉的床墊,他才坦言台灣跟自己想像有些不同,「住的地方沒有很好。」

當話筒交還母親,他巧妙地轉移了話題,說過兩天會寄1,000美元回家,要媽媽趕快拿去還貸款。母親的第六感沒讓他倖免於難,幾個小時後,地獄被打開了。

逃不出的「牢房」
災難發生在凌晨2點09分。消防指揮中心接到第一通報案,山腳分隊派遣第一輛消防車,車子從上風處接近時,沒有看到黑煙,「看來不嚴重,應該又是外勞煮宵夜燒焦了。」當時一名在車上的消防隊員心想。

就在接近火場時,消防隊員發現,這絕對不是一場普通的大火。濃煙衝出屋頂,覆蓋了天空,就連腳底下的柏油路都被燒的滾燙。先前逃出的移工,上半身著火,在地上翻滾著求救。

十幾分鐘後,桃園市消防局陸續派出消防車35輛、救護車8輛、消防人員107名;一小時後,火災層級不斷上升,由局長胡英達親自坐鎮指揮。
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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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驚恐的移工與新住民聚在對街,他們看見窗戶伴隨爆炸聲,噴出火焰。「你看過地獄嗎?當樓頂的煙霧都開始著火的時候,即使穿著全副裝備的消防員也沒辦法靠近,因為從那時候起,你的生命開始倒數十秒,」一位曾試圖衝進火場救人的消防隊員回憶。

不少人透過電視轉播看見這場大火。「這種任務到現場就知道,不是去救人的,而是避免火勢燒到隔壁廠房,」同樣在鐵皮屋火警居多的新北市擔任消防員的國興(化名)說。他研判外勞宿舍頂多是電線走火,但怎麼會燒得這麼嚴重?

這是一棟鄉間常見的雙層鐵皮屋,經營隔熱防爆膜的矽卡公司,1994年在工廠對面的畸零地建倉庫,卻沒有通知桃園市政府建管處,是典型的鐵皮違章建築。而原本儲放隔熱紙與泡綿等原料的倉庫,二樓夾層竟悄悄塞進移工,變成移工的宿舍。

12名男人擠進30坪的房間裡,四周沒有窗戶,天花板掛著光禿禿的燈泡,夾層裡有很多扇門,每扇門通往一個用塑料合板或紙板隔出的房間,就像「牢房」一樣。每間「牢房」只容得下一張床墊,沒有多餘空間擺放雜物,他們便將衣物凌亂地掛在樓梯扶手。

隱藏在廠房內二樓夾層的外籍移工宿舍。(攝影/越南外勞配偶辦公室提供)

兇手可能只是一粒小小的火星。消防員透過現場監視器看到,二樓樓梯口的配電箱起火時滴漏火苗,當時樓梯堆滿了衣物、塑料、紙板和泡綿等易燃物,「如果那邊起火的話,會第一時間阻斷人員逃生,」桃園市消防第三大隊長賴志忠說。

這粒火星引燃了整層的雜物,濃煙和高熱氣體往上竄,燒破了屋頂,引進新鮮空氣回燃,一瞬間造成全面燃燒 ,沒有人還能從火場逃脫。

「鐵皮屋火警是最危險的,因為鐵皮遇熱會變形,可能燒破窗戶或屋頂垮掉,它會有很多空隙跑空氣進來,3~4分鐘就會達到全面燃燒,溫度瞬間升高,」已有10年消防經驗的國興說,「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註定消防隊救不到人。」

死亡的消息一下子炸開了。當日越南外交部召開記者會,發言人黎氏秋恆要求台灣政府迅速調查火災原因,並及時通知越南政府。國際勞工組織(ILO)越南辦公室組長阮氏梅水接受《報導者》訪問,批評台灣在此案中,沒有提供越南移工合法的住宿環境,可能已經違反ILO第ILO第97號與143號公約
,損害外國工作者平等權益。

當這場災難性的大火被撲滅時,許多人開始思考得更多了。

台灣可能有9萬移工宿舍屬高危險群
災後第三日,阮文雄神父為死者舉行追思彌撒。他是越籍移工在台灣的依靠:做彌撒、提供諮詢、安排庇護、幫助移工申請職災賠償。這位新竹教區的越籍神父,2004年在桃園成立越南外勞配偶辦公室,長期關注移工人權,美國國務院稱他是「結束現代奴役制度的英雄」,不過他本人沒有稱號那麼嚇人,圓圓的臉龐紅潤,窄框眼鏡後的瞇瞇眼總是帶著笑意。
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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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宿舍安全嗎?」彌撒結束後,他隨口問了信徒,往後幾天,他的信箱塞滿移工寄來的宿舍照片。

「他們的宿舍都是這樣。」阮神父剛送走一對來申訴的移工,他們住在工廠倉庫,一樓堆放塑膠材料,30幾個男人擠在閣樓的房間,為了防止移工逃跑,雇主在窗戶加裝鐵欄杆,入夜後將一樓鐵門上鎖。他們不安地告訴神父:萬一失火了,我們一定死在裡面。今年60歲的神父長年處理移工職災,他坦言「宿舍安全這件事我們一直沒注意到。」

宿舍火警是職災?依據勞動部所訂定的《勞工保險被保險人因執行職務而致傷病審查準則》第14條規定:「被保險人利用雇主為勞務管理所提供之附設設施,因設施之缺陷發生事故而致之傷害,視為職業傷害。」

國興是少數親眼見過「牢房」的人,十之八九都是不能住人的工寮。因為分隊靠近工業區,他經常進到宿舍送移工就醫,屢次看見一群男人擠在工廠夾層裡吃飯、睡覺,窗戶被鐵欄杆或合板遮蔽,房內擺著生鏽的雙層床架,跟沒有隔間的廁所。

但他注意到的不是人權,而是逃生動線。國興發現宿舍多建在廠房夾層,雇主直接用木板隔出房間,通常要穿越整個廠區,途中還要繞過機台、塑料與鋼板。送救護的途中,他常想萬一失火怎麼辦?「我看到都是只有單一出口,窗戶加裝鐵欄杆,如果那個逃生路線還被堵住的話,發生火災就完全沒希望了。」在他看過的宿舍裡,他估算8成都有消防安全的疑慮。

移工們沒有選擇地,住進隨時可能喪命的屋子裡。

桃園蘆竹工廠大火暴露移工安全漏洞。(攝影/余志偉)

依《就業服務法》規定,雇主不論是提供工廠宿舍,或是在外租屋,都應該提供移工住處,每個月也可向移工收取最多5,000元的膳宿費。移工們不情願地繳了房租,而雇主提供給他們的住處,大多就像上述的工寮,看起來有點像是陸地上遭遇船難的船隻。

依據我們透過立法委員向勞動部調出數據,全台約有10萬間移工宿舍;若按全台最多移工人數的桃園市比例,該市20人以下的中小型宿舍約佔廠工宿舍9成,推估台灣約有9萬間移工宿舍是違章鐵皮宿舍的高危險群。

但實際上台灣有多少移工住進違章鐵皮宿舍?政府難以掌握。不過,移工宿舍原本有法令規範的。2008年1月,勞委會(現勞動部)曾發布《雇主聘僱外國人許可及管理辦法》第27-1條,當時規定,雇主聘僱移工必須先提出「供外國人住宿之建築物合法證明文件」,才能取得聘僱許可。

規定一出,立刻引起雇主強烈反彈,勞委會後續多次放寬建物合法文件標準,最終,在同年底刪除這條規定,雇主不再需要提供建物的任何文件。對此,勞動力發展署跨國勞動力管理組長薛鑑忠說:「建物是否合法,我們地方勞政同仁沒有辦法判斷,後來我們決議,建築與消防就回到各該法規管理。」他強調,「依據建築法規,必須符合H1、H2
才能作為宿舍使用。」

薛鑑忠想像中的流程,所有的移工宿舍都會符合建築法規,這樣一來,他們必須在各縣市建管處登記,消防局會依宿舍登記的地址,定期進行消防安全檢查。另外,移工入國3日內,縣市政府的勞動局需派員前往訪視,就算移工住在危險宿舍,勞動局還有多一道防線,能夠不定期派員前往稽查。
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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矽卡宿舍大火,卻正好暴露現行管理制度的漏洞。

切割式的權責,一步漏步步錯
根據紀錄,矽卡工廠定期接受消防安檢,以及勞動局的移工生活訪視,而且訪查結果全數過關。一個令人難以理解的矛盾是,明明移工住在堆積易燃物、逃生路線受阻的違章建築裡,為什麼還能通過政府的層層檢查?

桃園市建管處使用管理科長郭建志回應,只要民眾舉報就會稽查違建,經查「此處未有舉報紀錄。」消防局火災預防科長陳莉婷表示,矽卡宿舍確實通過消防安檢,「依規定,他們要裝滅火器、標示燈跟緊急照明燈,這部份都有。」至於,防火建材與逃生動線,「這不是我們法定要看的事項,」她說。

關於消防安全,郭建志解釋建物的管理邏輯,前提是所有建物都應合法登記,並且符合建築法規,結構樑柱皆達到耐震防火標準,再由消防隊定期檢查建物內部的消防設施,否則「它整個框架都是不耐火的,你在裡面擺滅火器有什麼用?」郭建志說。

矽卡宿舍這類的違章鐵皮建築,根本不能住人。依《建築技術規則》,作為住宿使用,建物應具有至少一小時防火時效,同時,內部隔間與裝修材料都應使用耐燃三級以上材料,而且應有兩個以上逃生出口。 明顯不合法規,卻長期逃過建管處稽查。

「外勞的宿舍是管理的灰色地帶,」中華大學營建管理學系教授鄭紹材解釋,通常雇主先以工廠使用向建管處申請執照,之後另在廠房內隔出宿舍,因此移工宿舍不容易被發現,也不大可能被民眾舉報違建。

如果雇主要將作為「工廠」的工寮,改成「住宿」使用,郭建志坦言,「我想是非常困難。」因為兩者在建築法規上的要求相當不同,若鐵皮屋要符合法規,必須搭建鋼骨結構、防火建材,還要符合容積建蔽率,「幾乎要打掉重做,」他說。

但火災發生前,桃園市勞動局才派員訪視矽卡宿舍,許多人都在質疑,難道當時沒人發現這棟宿舍不安全嗎?「我們的同仁回覆,它(宿舍)全部都合乎規定,」外勞科長張哲航拿出勞動部的《外國人生活照顧服務計畫書》解釋,其中關於住宿的規定只有兩項:宿舍通道應設置寬敞、消防設施以外國人易懂文字標示。

「如果我們有發現汽油、有機溶劑這些易燃物,我們當然會開罰,但是我們現場沒有看到,」桃園市勞動局長王安邦接著解釋,由於移工生活訪視只在入國檢查一次,如果雇主沒有新聘的移工,那麼他們的宿舍就不會被重複檢查,「有的外勞我可能10多年就看這一次,之後雇主要怎麼改這個房間,誰會知道。」

換言之,消防安全檢查項目是立基於建物是合法的,但移工們住的違章鐵皮宿舍沒有人舉報違建,所以無法強制拆除或管理。但做消防安全檢查的人會不知道這是違建嗎?為什麼不舉報?去做居住訪視的勞動局也看不出這是有安全疑慮的違建?

各局處間的聯繫,竟是如此薄弱。過去10多年,矽卡的移工宿舍不是不被看見,相反地,勞動局、消防局屢次進入稽查,卻從未有人向建管處通報 。那些移工的生命一再被錯過,最終造成無法挽回的憾事。

勞動部規定膳宿費不得超過5,000元,但實際上,來源國皆在勞動契約載明此費用不得超過2,500元。(攝影/余志偉)
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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